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舟舟是一面镜子,折射出魔幻世界的生动与聒噪。
20年前的走红,来得生猛又狂热,如同他们退却的速度。常识与逻辑被弃置一旁,质疑的声音被迅疾淹没。
舟舟还是那个舟舟,时代已不再是那个时代。
始终清醒而深爱着舟舟的人,只有他的父亲胡厚培。面对所有喝彩声,他只说过一句话:“谢谢大家陪舟舟玩。”
对于舟舟而言,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童年。等待他的,是巨大的寂静与闷热的夏天。
年,武汉交响乐团演练厅,舟舟与父亲胡厚培在这里排练。
身患唐氏综合征的舟舟,和着乐曲煞有其事地挥舞着当作指挥棒的筷子,颤抖着双臂,如入无人忘我之境。
在乐曲完毕之后,他的手臂猛烈一收时脸上还会流露出某种疲惫与不屑,或是某种若有所失。
很快,舟舟的面庞又会恢复呆滞,显示出苍白无力的本色。
纪录片导演张以庆目睹了这一幕,他望着拿着筷子忘情指挥的舟舟,内心感到无比震撼,跑去找胡厚培商量:
“老胡,我想拍一部纪录片,让一个弱智残疾人出现在镜头里,您是否能接受?”
张以庆宽宽的额头,坚定的眼神,给人以沉稳的感觉。
记录一个真实的人,一个真实的生命的初衷,让胡厚培答应了张以庆导演的请求。他理解这件事的意义,不仅仅是拍舟舟,更是拍残疾人。
“一切生命都有尊严”是纪录片《舟舟的世界》片头的一句话,这句话本身就意味着一切生命都是平等的,残缺是生命的遗憾,但不能成为他人漠视的理由。
舟舟是一面镜子,折射出出现在他世界里人与事的真善美,世界的生动与聒噪。
年4月1日,愚人节这天,上帝跟胡厚培开了一个玩笑。
37岁得子的他,没想到生下来一个天生弱智的畸形儿。
后来,孩子的母亲发现这个残酷的事实后,痛不欲生地想和这个傻儿子同归于尽,幸而被父亲救下才得以重生。
舟舟与父母胡厚培在歌剧院工作,是个低音提琴手。虽脾气暴躁但心地善良。
他已经把自己当做《巴黎圣母院》里卡西莫多般的悲剧人物,“有个这样的儿子,过得再差我也要陪他照顾好他。”
图片来源:纪录片《舟舟的世界》孩子取名为胡一舟,他的人生如一叶扁舟就这样摇晃着开始了。
胡厚培夫妇只希望舟舟快乐地生活,日后也能有所依靠。日子在他们的忧虑中一天一天过去了,舟舟也在他混混沌沌的世界里渐渐长大。
舟舟的童年时代是苦涩的。由于智力缺陷,他常常受到周围孩子的欺负。那时候,胡厚培给儿子买了很多玩具,有自行车、羽毛球和乒乓球,都被别的孩子抢走了。
舟舟是很渴望朋友的,但那些被他视为朋友的孩子常常不领情,还骂他是傻子。
图片来源:电影《舟舟》其实,胡厚培心里明白,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儿子,是在保护他的自尊心和自信心。
面对种种斜视的目光,胡厚培说:“你可以不爱舟舟,但你不能歧视舟舟。”
当时,有人告诉老胡,武汉有一个供智障人读书的培育学校,建议舟舟去那里读书。
那天是一个晴朗的秋天,老胡带着儿子转了几次车,到了学校。结果到校长办公室打听了一下费用,每月元。
老胡一下子傻了眼,自己每月的工资是43.5元,两年后涨工资了,到了52.5元,加上妻子的工资每月还不到元。
那天,胡厚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校长办公室走出来的,他只是觉得天忽然阴暗了下来,大地在脚下旋转。
舟舟不停地在旁边问父亲:“我什么时候能来这里玩?”胡厚培看了眼儿子,不知怎么回答他。
回到家后,老胡对妻子说:“无论如何我们也要让舟舟学习,学校进不了,我自己教他!”
从那时起,胡厚培就带着儿子到武汉歌剧院活动。
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这个大院子代表了武汉的艺术水准。在这里,居住和走出过一大批优秀的艺术家,其中就有著名表演艺术家谢芳。
在这所艺术氛围浓厚的大院子里,舟舟魔幻的人间命运,开始书写。
武汉歌剧院的人们,对舟舟很是照顾。那是八十年代,人与人之间的关怀,是纯粹的。
舟舟长期和艺术家们待在一起,他熟悉这里所有的排练房、化妆室和排练厅,且从不捣乱。
在当时,恐怕没有人像舟舟这样,把自己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都安排在排练厅里。
音乐是有魔力的,音乐可以吸引着舟舟这样的孩子,日复一日地陶冶自己,自由自在地生长。
年夏天的一个上午,武汉歌舞剧院像往常一样,树枝轻轻地摆动着,阳光透过树叶照在剧院的土地上。
这一天,看似普通,但对于舟舟来说,却有着超乎寻常的意义。
舟舟在胡厚培同事的起哄下,第一次上台表演指挥《卡门》。
在众人的眼光中,只见他认真地看了一眼乐谱,然后用右手轻柔地举起指挥棒,果断地划起了一道线。
他两只手有节奏地抖动着,神情严肃,可那张脸又分明是一张憨态可掬的脸。
最有意思的是,舟舟的指挥中有一个明显的多余动作,时不时地用左手去推一下鼻梁。也许是一直以来的耳濡目染,他惟妙惟肖地将乐团指挥张起的样子模仿了出来。
他的这个动作,恐怕是唯一不了解舟舟历史就无法看懂的一个动作。
《卡门》序曲的乐声在排练厅里回荡,飘扬在剧院上空。舟舟两手不断地挥动着,一招一式,都是张起的架式。屋子里的人都看呆了,包括胡厚培。
一曲终了,大家才醒过神来。在众人疑惑不已的目光里,舟舟恋恋不舍地走下指挥台,又坐到了他的椅子上。
胡厚培恍若在梦中一般,“这是我儿子舟舟吗?这真的是舟舟吗?”
这一年,舟舟才6岁。
自从这次指挥之后,舟舟就在心里把自己当作了真正的指挥。
第二天的行动,验证了这一点。这天晚上,胡厚培与妻子决定给舟舟以物质奖励。
他们来到商场,面对琳琅满目的食品柜,爱吃锅巴喝可乐的舟舟竟然破天荒地摇了摇头。胡厚培问舟舟:“你到底要什么?”
舟舟掷地有声地吐出来三个字:
“指挥棒。”
回家以后,胡厚培找来一根木筷,将前面部分削尖,又找来黑胶布,将后面一层一层地缠上,一根指挥棒就做好了。
那时的胡厚培,不会想到,这根木筷会给儿子日后的人生掀起惊涛骇浪。
纪录片旁白说:“舟舟是一个喜欢完美的人,尽管他自己并不完美。”
每次上台演出前,他的准备工作都做得一丝不苟。
舟舟是一个没有任何功利色彩的人,只要给一个乐音,他就能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。尽管这种美好,无人喝彩。
浪漫主义是舟舟性格旋律中的基调,他有时候像个诗人,有所不同的是他比抽象派更抽象,比朦胧派还朦胧。
谁也未曾想过,年纪录片《舟舟的世界》在湖北电视台播出后,引起了极大的反响。随后,中央电视台也播出了这部纪录片。
图片来源:纪录片《舟舟的世界》德国、法国等国的电视台也纷纷买下了这部片子的播出权,不同国家、民族、种族的人,为片中的这个中国年轻人欣喜、唏嘘、感动、落泪。
20岁的舟舟,红了。
年1月22日,中国残疾人艺术团邀请舟舟参加在北京保利剧院举办的新春晚会。
这是舟舟首次登上真正意义上的大舞台,配合他的是中国歌剧芭蕾舞剧院交响乐团。
上台前,胡厚培非常紧张,心一直怦怦直跳。舟舟似乎并不紧张,快要登台了,他冷不丁地来了一句:“会有人给我献花吗?”
舟舟上台了。
他朝所有观众鞠了一躬,像一个真正的指挥那样。
接着,他的指挥棒一亮,这时胡厚培才想到舟舟手里拿的还不是真正的指挥棒,而是他用筷子为儿子做的一根指挥棒。
此刻,舟舟茫然的目光立即变得炯炯有神起来,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瞬间抓住了他的灵魂。
在台下千千万万双目光的注视下,他终于抬起了手,将父亲亲手用筷子做的指挥棒向乐队一伸,有节奏地抖动着。
黑色的燕尾服在他身后飘扬着,他的脸上流下了汗珠。
舟舟的神情虔诚而又庄重。在他这里,没有世俗的熏染,没有功利,有的只是艺术。
台下的人们被他所感染,有人在流泪,有人眉头紧锁,目光紧紧地盯着他。
那首《瑶族舞曲》其实并不长,只是短短的不足三分钟的时间,但台上台下的人们如同经历了漫长的一生,经历了一个世纪。
在这里,没有儿时的羞辱,也没有旁人的轻慢与歧视。张以庆改变了舟舟,舟舟也改变了张以庆。
胡厚培坐在台下,泪水从他的眼眶中奔涌而出。他不是一个脆弱的男人,二十年的艰苦岁月,他都没流过一滴眼泪。
此刻,时光已经在他的两鬓涂上霜雪,在他的脸上刻上斑斑痕迹,他却哭了。
胡厚培默默地在心中记住了这一天:
年1月22日。
因为他知道,舟舟是永远都记不住这样复杂的数字的。
首场演出后,中残联主席邓朴方与舟舟紧紧相拥,大声而激动地说:“一切生命都是伟大的。”
那年,舟舟21岁。
演出成功后,全国各地的媒体纷纷报道了舟舟的演出盛况。
这个患有“唐氏综合征”的孩子一夜之间成为“天才指挥家”,被拉到了公众面前,接受各种各样的目光。
一时间,在北京、武汉、广州、拉萨……舟舟成为了社会的焦点。他在各大城市掀起了一阵狂潮,场场热烈。
年8月29日,22岁的舟舟赴美前指挥现场
武汉市残联甚至提出为舟舟在市民广场塑一座铜像,但被胡厚培谢绝了。
年8月29日晚,中残联艺术团受邀访美演出。
时年9月,舟舟跟随艺术团飞往美国。
美国邀请舟舟在纽约等城市演出,最高待遇是世界级音乐殿堂卡耐基音乐厅,乐团是美国十大乐团之一的辛辛那提交响乐团。
那时,中国艺术家的面孔还从来没有在卡耐基舞台上出现过。
胡厚培认为,这是儿子一生中的高光时刻。他说:
“作为一个乐手,一辈子在全国各地进行着演出,做梦也不敢想象自己能在世界顶级的音乐厅内演出,可我重度智残的儿子却做到了。”
年的中国,对于普通大众而言,大型交响乐的表演还十分高雅而陌生,指挥手更是神秘的存在。
在这样的年代,智力残障的男孩进入最高级别的乐团演出,他本人明显的外形特征和专业的乐团演出形成的巨大反差。
在媒体大肆宣扬的热潮之下,舟舟成了红遍世界的“天才指挥家”。
而胡厚培却很反感这个称呼,因为身为专业低音提琴手的他深知,虽然舟舟的乐感很好,但他压根就不懂什么指挥,也缺乏乐理训练,称不上真正的指挥,更不是天才。
他曾在媒体上坦诚地表示:“感谢大家陪舟舟玩。”但当时的主流媒体一阵狂热,根本没人理会胡厚培的发声。
在被互联网裹挟,流量大行其道的时代,人们变得无限懒惰和浅薄,往往热衷于制造爆款,也很善忘。
美国之音,一向攻击中国的人权,说从舟舟的身上,看到了中国社会的进步,看到了中国人生存状况的改善,看到了中国残疾人社会地位的提高。
在各国演出后的舟舟荣誉加身。与刘德华、施瓦辛格同台已成为家常便饭。
舟舟与刘德华几年时间舟舟变得家喻户晓,一场演出出场费最高达到3万元。年,舟舟一共参演场音乐会。
他人生的辉煌已经达到了顶点,质疑的声音也随之而来。
有指挥家和音乐人反对将舟舟称为“天才指挥家”,说舟舟的指挥不过是一种舞蹈。
父亲胡厚培也表示:
“从一开始,我心里就非常清楚舟舟不是天才指挥家,但你不得不承认,他的乐感很好,他的表演很有感染力。那时,铺天盖地的报道都在夸舟舟,舟舟到哪演出都能给别人带来快乐,我不想破坏这个气氛。”
然而常识与逻辑被弃置一旁,反对和质疑的声音被迅疾淹没。
当时的社会大环境需要舟舟,他是一张好牌。可是狂热之后,舟舟又该如何面对自己的人生。
这个问题,大众当然不会去思考,媒体更不会,会为之思考的只有舟舟的父亲胡厚培。
那几年,舟舟的商业价值,支撑改善着一家人的生存状况。舟舟演出挣了钱,母亲得以接受化疗,家里还买上了新房和车。
直到年,舟舟的母亲去世。
也是在那一年,艺术团给舟舟安排的演出越来越少,有人想为舟舟成立同名乐团“舟舟交响乐团”,为他开出月薪4.8万元。
盛名之下,事情渐渐开始扭曲变形。
向舟舟抛来橄榄枝的人,大多不懂艺术,甚至为了利益任意削减乐团的人数,他们将至少60人的交响乐团砍至28人,但在印有舟舟照片的大幅海报上宣传这场演出是“大型交响乐”。
胡厚培气愤不已:“他们这是在败坏舟舟,也是在败坏他们自己。”
老胡不想让自己的儿子沦为商品,他决定拿出全部积蓄,接下乐队自己干。
这一年,舟舟30岁,胡厚培67岁。
可惜从年开始,演出就开始走下坡路。看舟舟演奏的人越来越少,而胡厚培一直坚守着乐团48人的底线,咬牙撑到了年,最终被迫关闭。
舟舟没那么复杂,就像从前他并不明白“天才指挥家”意味着什么。他只知道,没人再笑着给他献花,父亲也越来越苍老。
年,舟舟得了肺癌。经人介绍,胡厚培带着儿子南下来到空气更好的深圳,医院让舟舟接受治疗。
十个月后,舟舟奇迹般地痊愈了。
这期间,深圳低山村的一家残疾人艺术团签下了舟舟,给舟舟和父亲安排的宿舍在距离地铁终点站两公里的小村庄里,10平方米的房间解决了父子俩的衣食起居。
尽管生活拮据,但胡厚培为了让儿子好好吃饭,每天都拖着中风的腿脚坚持走三十多分钟的路,买菜给舟舟做饭。
图片来源:南方+舟舟喜欢吃肉,胡厚培就给他开小灶,红烧鸡块、炒排骨、蒸鲈鱼……
随着年龄的增长,胡厚培觉得儿子“长大了”。
年初,胡厚培中风后,舟舟承包了所有的家务活,“我会洗碗、拖地、倒垃圾,我还要演出赚钱,照顾爸爸。”
图片来源:南方+胡厚培想过带舟舟回老家武汉,但舟舟不乐意。他喜欢待在残疾人艺术团里生活。在这里,他不会自卑,也活得热闹。
更多时候,舟舟一个人站在舞台中央,听着伴奏带里的歌曲,挥舞双臂,动作却不如从前利落干脆。
他只是不适应深圳炎热的天气,偶尔也会跟从北京来的伙伴说:“我想回北京。”
图片来源:深圳晚报胡厚培的内心曾有过失落感,但后来也就释怀了,自己的儿子不过是个凡夫俗子。
他只是没有想到,曾经自己用筷子做的指挥棒,会在日后掀起一场旷日持久的风暴,把智障的儿子送到巅峰又落回凡尘。
如今,他只求日子过得安宁。
现在冷静下来,胡厚培觉得那些年的事情都是不该发生的事情,一个残疾人曾那样轰动世界,多少有些魔幻。
在曾经最为狂热的那些年,他就说过舟舟不能称之为指挥,只是没人理会。
舟舟如今已过不惑之年,有了几丝白发,低垂的眼角伸出皱纹,体态发福,只是心智依旧是个孩子。
图片来源:深圳晚报曾经的“天才指挥”,被世人遗忘,只有父亲胡厚培一直陪伴左右。
可对于舟舟来说,他不理解这个社会变了,不理解属于自己的时代已成为过去。
二十年过去,泡沫破了,只留下些水迹浸染在舟舟的记忆里。打开自己往昔演出视频,看到有人给自己献花的影像,会让他抱着父亲落泪。
曾经武汉歌剧院的小环境造就了他,后来社会的大环境需要他。
在智商只相当于3岁孩童的舟舟那里,他无从知晓关于自己的种种争议,他只记得从年那个春天开始,鲜花与欢呼汹涌而来,后来突然就消失不见。
每个人都构成别人世界的一部分,身患唐氏综合征的人与所在的家庭,是社会最困难的所在。
20年来,相伴舟舟左右的父亲,今年已经80岁了,头发已然花白。
“再给我十年时间吧。我是要先走的,我走了之后谁来照顾舟舟呢?”成为如今胡厚培心中最大的难题。
在舟舟最受追捧的那几年,有女孩表示愿意嫁给舟舟,照顾他一辈子。老胡依然拒绝了。他说,不管对方多么情愿:“这都是不人道的。”
舟舟被时代塑造,也被时代冷落。
20年前的走红,来得生猛又狂热,如同他们退却的速度。始终清醒而深爱着舟舟的人,似乎只有他的父亲。
面对所有喝彩声,胡厚培只说过一句话:“谢谢大家陪舟舟玩。”
胡厚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大部分是不幸,但总的来说还算幸运。
即使风光不再,父亲胡厚培觉得一切已经足够。对于大多数患有唐氏综合征的孩子来说,舟舟是幸运的,也是幸福的。
舟舟还是那个舟舟,时代已不再是那个时代。
对于舟舟而言,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童年。等待他的,是巨大的寂静与闷热的夏天。
那只在年被父亲用黑色胶带粘起来的指挥棒,将陪伴他走完一生。